
劉太遠
浦市到鳳凰的騎行路線有兩條,我選擇較近的一條,它途經木江坪鎮南部,沒有繞過麻陽縣城,總長約70公里。走出桃源縣城后,長距離且開闊的平路逐漸成為罕見之物,因而無論走哪一條,我都做好了一直爬坡的準備。從長沙經益陽、常德、桃源、夷望溪、五強溪、沅陵騎到浦市,沿途積攢的經驗已經能夠幫助我判斷新一天的騎行環境。
我中午11點左右啟程,出了小鎮就是一段長上坡。烈日當空,汗水流過眼皮,密密麻麻地滴在柏油路上,而后又以極快的速度蒸發,最終消失在大山里。走完三分之一的坡程時,蹬車的想法徹底被放棄;待到走完二分之一的坡程,100米小歇、200米大歇成了常態。剩下的一半坡程,如果說是用意志力完成的也未嘗不可。上述情形只是“前菜”,它們后續一直出現,且常能見到“有過之無不及”的情況。
保守估計,之后的長上坡中,目測超過45度的不止三座,不少路段呈現出的都是近乎荒廢的痕跡。沖天垅到茅邊沖段最為艱難,人煙稀少、坡陡路窄、黑夜將至、精疲力竭等關鍵詞的組合在這里演繹到極致。騎出此處,重新看見寨子時,對著正在路邊歇涼的村民,我說了好幾遍“太累了”。從他們的講述中我得知,“第一次見到有人從里面騎車出來。”“加油沖到前邊的大路,很快就能趕到鳳凰看夜景了!”他們鼓勵我。
“有緣再見!”補充完水分,我再次出發。騎了一會后回頭再看,那個和我一般大的年輕人仍舊在目送我。
汽車聲越來越清晰,大路終于出現在眼前。三岔路口上坐落的是溪口村,沱江穿行其中,暮色、霧色和炊煙的顏色在村子上方交織,鍋碗瓢盆的聲音不時從人家中傳出。相似的一幕每天都在沅江上游一個名為登秋的村寨里上演,兩村的飯香別無二致。從2016年考入廈門大學讀本科起,我已走出故鄉近十年。剛剛進城時,我無比害怕他鄉的暮色,這種狀態今天基本消失了,但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?在溪口,我沒有想出答案。
該沖刺了,偶爾可見幾個閃現通過的騎友,他們裝備齊全,和我這個不修邊幅的鄉下人比起來更具城市感。時間若是往前推幾年,我大概率還會為這鮮明的對比感到自卑,但此刻哪怕是主動地同他們打招呼,我也已經有了足夠的自信。距離終點只有5公里時,我再次停下來。原先的計劃中,我想在這里進行全面休整,稍稍整理自己的儀容。不承想,在小賣部坐下來后,這一想法比我的身體還疲憊,它很快就在板凳上休憩起來,不想再做些有的沒的。
隨即,我一口氣沖到入城的大橋旁,當古城的燈光全部灌進眼眶后,將單車一扔,我四腳朝天,就近躺在了人行道上。“真的從長沙騎到鳳凰了!”我輕輕地喊了三遍。“想象中很多的困難都沒有出現,出現的困難里也沒有誰難于登天。”如果此刻有人走過來同我打招呼,我一定會激動地同他分享這句話。
事實上,湘西騎行的想法并非最近才有,中學時接觸到沈從文先生的系列作品后,我便有了一睹“文學現場”的想法,但此時我對湘西的概念多停留在鳳凰兩個字上。2018年春,我在古城夜宿,次日離湘時見江邊的油菜花開得正盛,我有了通過騎行,看看廣義湘西的想法。之后幾年,在閱讀了與湘西有關的不少學術與通俗著作后,該想法變得強烈。2022年秋,是我距離實踐目標最近的一次,但臨行前計劃還是取消了。
取消的原因有如下幾點。其一,我腰椎間盤突出的病癥當時剛剛好轉,擔心長時間騎行會復發;其二,正值研三上學期,畢業論文、考博、找工作等事扎堆,我很難保證在路上的時間和精力不被切割;其三,從未有過長時間戶外騎行經驗的我,擔心因經費不夠而生出的種種窘境。其實在之前的幾年,我也曾在幾個節點上萌生出動身的沖動,但都因可能的意外太多而不了了之。
今年初春開學,我從貴州老家回南大報到,列車路過湘西大地時,兩側的油菜花黃潮水般地沖進車廂,短短的幾秒鐘內我意識到,湘西騎行的計劃不能再推遲了。到校后,我馬不停蹄地查閱相關資料,以《湘行書簡》《湘行散記》為中心,擬定了一條以“重走沈從文先生1934年返鄉路”為主題的騎行線。但就在我想著趕緊出發,興許還能再次見到沅江兩岸的油菜花時,突如其來的學術會議又叫停了我的計劃。
6月底,油菜花早已銷聲匿跡,好幾個安靜的夜晚,我都在想一個問題,很多夢想都只能停留在“夢”和“想”的幻境里,這是不是人生的常態?幾天過后,我約了桂兵師聊博士論文一事。在歷史學院的322教室,我們聊了四五個選題。現在回想起來,其中的很多細節都已沒有辦法詳細復述,因為在導師無微不至地指導中,我走神了。
一條一條的棱柱形夕陽斜向穿過教室的玻璃窗,同地板的十字形鋪設線一起,組成了貌似可以回溯時光的“四維空間”。透過空間的縫隙,我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個熟悉的人,他正坐在2023年9月的322中聽桂兵師講課,這節課并沒有太多涉及學術的內容,老師反復強調的只有一句話:“很多困難都是想象出來的。”在擦完眼鏡且把眼睛瞪到最大后,我發現那個熟悉的人原來是我自己。
走出教室后,我無比輕松。7月17日,在還未完成的發掘簡報、才開頭的博士論文、寫到一半的小論文中,我帶著師弟、朋友、學長借予的單車、帳篷、拍攝設備,從湘江和瀏陽河的交匯處出發了。毫無疑問,如果沒有那個下午的走神,我大概率還會處在憧憬行程、預設困難、放棄計劃而后又憧憬行程的死循環中,看“廣義上湘西”的愿望可能永遠都只會是奢望。
心情和身體都平復后,我從人行道上爬了起來。打開手機,再次面對師門群里導師關于博士論文進展的叮囑,那些之前常伴的恐懼,好似都已經被嘩啦啦的沱江水稀釋殆盡了。
(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物系博士研究生)
責編:歐小雷
一審:歐小雷
二審:印奕帆
三審:譚登
來源:華聲在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