向警予。(資料照片)
張旭
警予同志:
你好嗎?
我是從秦皇島來的。去年暮春我忽然想獨自走走,就到你們溆浦來了。在縣里走了許久,方找著一處古舊的旅館安頓下來。推開木窗望去,溆水河就在檐角下流著,不急不慢,一如此地人們緩緩的步子;天色漸漸暗下來,油茶的濃郁香味卻浮了上來。
第二日清晨,我順河走往水東鎮方向。遠遠一棟老屋隱在樹林里,灰撲撲,輪廓被歲月浸潤得有些模糊了,顯出格外倔強的骨相來。當地人告訴我,那就是你出生的地方。
沿著彎曲的路走著,終于走近了老屋門前,屋子的木頭已然泛著微深的灰黑,像靜默在歲月中凝固了一樣。我仿佛見到,一個小女孩推開同樣沉重的木門走來——那是幼年的你,辮子垂在身后,每日赤腳踏著清晨微濕的泥土走向私塾的方向。村里其他女孩皆在狹小的閨閣中默默勞碌時,你瘦小的身影卻堅定地穿梭在求知路上。你父親終究拗不過你執著的要求,你剪去長發,走出家門,進到周南女校去念書,又終于遠赴法國求學。在那個年代,這身影如此瘦削單薄,卻又如此倔強分明——身后那扇窄門之外,世界何其大,又何其莫測,而你就那樣跨過去了。
再一日我又去了城里的向警予紀念館,竟幸逢正在展出一批從未示人的歷史遺物。有一塊舊懷表,表盤上罩著蛛網似的裂痕,玻璃面上還殘留著隱隱墨跡,是你當年在周南女校任教所用。當年你在那間簡陋的教室里,在黑板上寫下“國家”兩個大字時,不知臺下有多少雙純凈的眼睛被你點亮,這些光點竟在日后的漫漫長夜匯成了火炬的模樣。又見到兩張發黃的信箋,其中一頁墨跡點點散落,像你奔勞之隙于巴黎某處小咖啡館匆促寫就。字跡奔逸如散兵,分明是你向摯友傾訴著:國勢艱危令人錐心不已,海外每刻都似煎熬。
我又去看那條溆水了,在堤岸上悠悠步行。溆水湯湯流淌了多少年,河邊老榕樹深扎的根絡里,仿佛仍能聽見當年憂國者一聲深重嘆息。我記起你在《女子解放的志愿書》里寫著——自束發之年,便立意為中國婦女謀一條生路。后來我讀你的獄中日記,看到你被捕前從容安排工作的筆記時,淚水便難以自持。
那一日陽光清明得緊亮,風亦有些猛烈。我再次穿過你溆浦故居,忽然見有群婦人散坐在屋檐下,手指正麻利地剝著油茶籽粒,身旁的小娃睡得酣甜;巷口那里還立著一間老茶館,黑黝黝的茶爐里水汽裊裊地騰起來,老人們靠著一面經年的舊墻壁啜飲聊天。遠處河岸正有修得平整的新路,在太陽底下泛著微微白光;河濱菜市早已喧鬧開了,水靈靈的蘿卜青菜隨意堆置著,人聲攪在一處,升騰成了市井的熱霧。一位女子系著圍裙在攤前整理蔬菜,她短發利落,動作果決如風——她抬頭見我望向她,竟微笑著揮動手腕,向我大聲招呼。那生機勃勃的笑,毫無疑慮,亦如穿透薄霧的第一縷金色陽光。
警予同志,你與你的同仁耗盡整個青春,用血肉之軀鋪成的漫長崎嶇的道路,原來終是通向了這里,通向了這暖意流轉的人間日子。我自溆水回來,竟常常夢見那條清亮的河水,兩岸草木深長,河中央的龍舟競渡激烈,槳片激起的碎浪散成清透的白花——那飛濺的槳影水花里,恍惚躍動著一張張明澈而堅毅的臉。那些面龐正逆著水流奮力溯向源頭——并非是為停駐在虛無縹緲的天界高遠之處,只為在人世間踏出一條坦途,使后世子孫腳底沾滿塵土的鞋履,能踏踏實實站定在向陽的大地上。
秦皇島的夏天已經到了,風吹著浪花的腥氣撲面而來。我時常伏在書桌前抄寫材料,一抬眼看見窗外遠山蒼郁起伏如故人脊背——那輪廓竟也同那日見到的溆浦遠岸一樣,山麓里隱隱透著堅韌不移的氣息。
那日離你溆浦舊居時,又看見屋外那棵高大的樸樹了。葉子綠而厚實,細碎搖晃在風中,風過處綠葉浮翻如魚脊。原來世上萬千樸素生命的涌動本不需喧嘩宣告,它們只依循各自的心氣盡力奔赴;而你曾將生命化為一根燃燒不盡的燈芯,其光雖經百年,照亮的仍是后人心中未曾熄滅的火焰。
人們以不同姿勢守護著記憶,在光陰的大河里跋涉。溆水岸邊的樸樹每年依舊結果,一粒一粒籽實深藏心內:那無聲凝佇的樸實枝干托著天空,似在默默提醒著每一雙經過的眼睛——所謂不朽,是將熾熱心魄鍛成磐石,穩穩托住那些屬于未來的平凡日子,使所有平凡的足音不致迷失方向而踏空在無名的暗夜。
傳承你理想信念的新時代女性
2025年7月26日
責編:劉茜
一審:劉茜
二審:印奕帆
三審:譚登
來源:華聲在線